经历一分钟的漫长等待,门后还是没有任何响动。为了确保不是我声音太小,我还用更大的音调与力度宣告我的存在——门后的大主教却仍无反应。我都开始怀疑门后究竟有没有人了。
不过我选择相信牧师,相信蒂娜。
我向布道台左侧的战神使等身塑像走去,用指尖抚过它冰凉的臂甲与手腕。
“得罪了。”
长剑出鞘,我砍下塑像裸露在外的手腕。将它握着的沉重长柄战斧连同手掌一起抬起,掌控在自己手中。
身后的骑士只来得及惊讶,战斧就被我挥舞着,一往无前地扑向布道室紧闭的门。
只三斧,华而不实的大门就变成了既不华丽也不实用的垃圾,倒在布道室的地上。我踏入漫天飞舞的木屑,凝视前方跪倒在地的背影。
“大主教大人,恕在下无礼,但新君士坦丁堡,和新君士坦丁堡的人民需要您!”
我立正行了一礼,高声喊道。
“别喊了,他的灵魂已经去往了神国。”
一道声音在我耳侧响起,这令我身体下意识地做出反应。长柄斧竖在身前,右手持握长剑,剑身靠在战斧的金属柄上。
“谁?”
“好久不见,海因里希团长。”靠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向我挥了挥手。
木屑散尽后,我才看清他的脸。“好久不见……鲁登道夫团长。”短暂的沉默过后,我回了一句。
新堡只有两个骑士团,因此只有两个……哦,三个团长。圣殿骑士团另设有醉鬼一名,也兼任大骑士长。
我是守护骑士团团长,面前的男人是圣殿骑士团团长。兰道·莱茵顿·鲁登道夫。与其他所有杂毛一样,他有着与新堡人传统金发截然不同的发色——五彩斑斓的黑。
其实就是白蓝红三种颜色都渐变成黑。值得一提的是,他也蓄着伊卡利斯那样的长发,不过胡须刮得很干净,不像某醉鬼那样满下巴胡茬。
“如此大费周章……好像你有一个很在乎你的骑士小妹妹呢。”他说着说着却改了口,换成一个不太明晰的话题。
在他改口之前,我就听见有人疾步向这边跑来。我判断出来者绝对不是霍特,我所信赖的骑士没有如此轻盈的步伐。因此我全速转身,左手战斧向后推,右手长剑平举于胸前。
从更远处向我袭来的“骑士小妹妹”,正是先前答应过在门口等我的蒂娜。此时她已经把剑鞘解下,握在左手里,长剑也早被拔出,正紧紧握在右手中。
除此之外,她的衣甲上还散发出淡淡的光辉,那是神明力量的象征。同时也是她能五秒内奔至我身边的象征。
“不允许打扰大主教大人祈祷!”她厉声喝道,声音随着身影一齐袭来。
如果我不反抗,那把剑毫无疑问会架在我脖间。于是我压低身体,暗暗蓄力,随时准备一击上挑将她的剑、她的剑与铠甲、她的剑与她的铠甲与她,视情况而定地劈飞、劈成重伤、劈成两半。
就在我们的兵刃即将交锋时,一道声音炸响在我们身后。
“圣殿骑士格列维!”
只用一瞬间,女骑士就将靴子踏向地面,借助阻力停下来。长剑回归剑鞘,剑鞘挂在腰间,这些动作如行云流水。末了,还立正站好向我行了一礼。“参见团长大人。”
我往旁站了一步,侧身看向身后,女骑士的团长站在我后面,眼神严肃地盯着前方。
“你先退下,这里暂时不需要你。”他下了道命令,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要全力应对的危机。
“是,大人。”
她散去一身神力光辉,沿着来时在地砖上踏出的裂纹往回走。
我也把战斧斧头朝下,**布道室的木质地面中。那柄长剑一样被我收好。“‘圣殿的骑士’果然名不虚传,十几岁的女孩都有如此强悍的身体素质。”
“能得到‘新堡守护者’们的领导者的认可,她从前的艰苦训练也不算白费。”面带和蔼微笑地结束了战术互吹后,兰道开启了新的话题。“海因里希。此刻的你,有什么想问吗?”
“当然。”我想都没想,就指着他身后跪着的大主教。“他真的死了吗?死因是什么?”
“这么问太直接了吧……我能确切地回答,没有死。”
“可你说‘他的灵魂已经去往了神国’。”
那句话一般会翻译成“一位虔诚的信徒已经死去”。
“确实如此。我的那句话还请用字面意思理解。”兰道轻轻一笑,坐回他原先坐着的长椅。
我从那声笑声中听出了很多味道。嘲笑,无语,自责,叹惋……但我不知它们因何而生。
“字面意思……他被神明召见了?”我没再去理会什么嘲笑叹惋,而是说出自己的猜测。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“神要单独赦免他?”
“恰恰相反……”
“……”
【好一个恰恰相反。哪里相反?】
“你能告诉我什么?”我直接问。
“我只能告诉你,大主教无法为人类带来救赎。”他微闭上眼睛,扬起那张不再年轻的脸。
“……”
【都这种时候了,还要隐瞒什么啊……】
【只说大主教无法带来救赎……】
我忽然一愣,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含有大量信息。
“带来救赎”,证明确实有神罚。不过在异变开始时我就没抱有侥幸心理了。“为人类”,证明神罚不仅仅针对新堡,它会笼罩全大陆的所有人类。这点我也早有了心理准备。“大主教无法”,证明大主教不能在神罚中拯救下人类。
并非没有人能拯救。
我盯住他微微闭上的墨色双瞳,一时思潮涌动,却无法问出下一个问题 。
直到他的双瞳在眼睑下不见踪影,我才从问题堆里抓出了一个关于他的问题。“你能带来救赎吗?”
问出之后,我感觉我的灵魂得到了洗涤。所有与人类存亡无关的事情都被清理了出去,只留下“为了人类”两个词语熠熠生辉。
“不能。”他摇摇头,继而将头彻底低垂下去。
他是圣殿骑士团团长,是“圣殿的骑士”,是“凡间战神使”,是“信仰与神殿的捍卫者”。更是一名虔诚的信徒。无论哪一重身份,被神抛弃了的他都再也做不了什么了。
因此,他不能。
“那我呢?”我问。
“你?”他抬起头看过来,目光与我相对许久,反问道:“你凭什么?”
“凭我是人,神所造的……却绝非、也永远不是神的仆从的……人。”我铿锵有力地说。
“……呵……如果你凭借这个……”他皱起眉,想了很久很久。久到我都以为他睡着了。
但他没有。
“也许可以呢。”他紧皱的眉头松开,向着我,露出了会心的笑容。这次,我读出了赞许,期望,和一切美好的向上的情绪。
“那就让我们一起,把‘也许’变成‘绝对’。”我走上前轻拍他的肩,“圣殿骑士只听从你的号令,我需要集结新君士坦丁堡内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。”
没想到,他却推开了我的手,并将一块硬物塞进我的掌心。“去吧,集结你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,做你认为你应该做的事情,罗德,新君士坦丁堡就交给你了。”
我摊开手掌,上面静静躺着一枚徽章。
我愕然抬起头,看到的却是他的侧影——他走向了大主教,将那位同样不再年轻的人扶起。
“当初我立下了誓言,为神明而生,为神明赴死。”他双手扶住大主教,把头转回来对着我微笑。“如今神明已经不需要我,也收回了他的力量。信仰即将崩溃,神殿即将荒废,教会即将分裂,信徒即将四散。我作为圣殿骑士,即将失去我活着的意义……”
“我已经没有奋斗下去的理由了。而你,你还有能为之奋战到底的存在——神罚无法避免,但神罚不会立即毁灭你们。担当起团长的责任,带着新堡,带着她们,在神罚后的世界里,有尊严地活下去。”
他微笑着说了些类似遗言的话,那表情似乎是下一秒就要赴死的样子。
一瞬间,异变突生,一道金光自天井上的云端而下,将大主教与他的半个身子笼罩住。四处飘散的光点与耀眼金光中,我看见,大主教睁开了眼。
那双眼睛也和光芒一样耀眼。
紧接着,大主教将兰道推出了光芒,继而念出我的名字。“罗德,别让他和他的骑士们死。为这样的神明而死,不值得。”
圣殿骑士团的团长狼狈地摔在地上,翻了个身慢慢坐起。与我一同凝视光柱中的人影。
“兰道,要是我在死界看见了你,我一定会把你掐活。”
说完,这位在我出生前就当上大主教的五十余岁的老人,被吞没在神的光辉里。
金色光柱迅速变白,发亮,我已经闭上了眼,但视线里还是刺目的白茫茫一片。这让我不禁怀疑起自己。
【我究竟有没有闭眼啊……】
可惜究竟有没有闭眼已经不重要了。光芒散去,眼前站着的人已经躺倒在地。
兰道缓缓站起,踉跄着走到他身边,为他合上双眼。
一切如此突然,我还没从“不值得”中回过神,从昏迷中苏醒的大主教就真正地“去往了神国”。这次不是字面意思了,按传说与经上的记载,他会去往死界,再经神使召唤,升往神国。
“愿神指引你的道路。”我习惯性地说出悼亡信徒的话,摘下头盔,低头闭目。
然而我一抬头,就看见兰道那双墨色的眼眸。
他轻轻摇头,“神不会指引我们了,同样不会指引他,刚刚那道光是属于他的神罚。”
【神罚……】
【大主教被单独神罚了……他那样虔诚的人都……】
我将左手的五指深深插入头发,狠狠向后梳。刺痛让我清醒了不少,脑中的想法也都清空了大半。
“所以……”
【要让他一起……】
我顿了顿,一句话莫名其妙就跳出了喉咙。“与神同行的日子已经远去。在与神背道相驰的现在与将来,需要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兰道打断我。更没有接过我递还的徽章的欲望。“我不在时,拥有那枚徽章的人拥有与我一样的权力。他们都会听从你的号令,解除戒严也好,维持戒严也罢,让他们维持秩序、出城作战,做他们任何做得到的事都行。”
“我把他们交给你,只求你答应我两件事:别让他们毫无价值地死去,让我安静一会。”
我握紧手中的徽章,朝他点头。
有这枚徽章,我便能像他一样指挥圣殿骑士团。他想呆在这,无论是为了陪大主教还是真的想静静,都无所谓。
而圣殿骑士们,即使失去了神明的力量,他们也是一支精锐的队伍,上马可以驰骋砍杀,下马可以结阵搏战。我没理由让他们出现非战斗减员。
“我会的。”我向他行了一礼,戴上头盔,踏过地上的木门板残片。
【他需要思考自己的意义。】
【我也是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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